為什麼疼痛會傳染?!他當醫生看到病人疼痛,感到極度難受,科學這樣解釋

你的疼痛,我感同身受

為什麼疼痛會傳染

你無法真正瞭解一個人,除非你從他的觀點來思考事情⋯⋯除非你鑽進他的皮膚,在裡頭走走。

——哈波・李(Harper Lee),《梅岡城的故事》(To Kill a Mockingbird)


「你能感覺到這個嗎?」我問。

「行,」喬爾有點百無聊賴地答道,眉毛揚起的程度微乎其微,看來每個見過他的人都做一模一樣的事。「如果你和我坐在同一個房間,會覺得真實一點,但我還是感覺得到。我好像一面鏡子,左臉頰感覺得到。」

我剛撫摸右邊臉頰,而一個在三千哩外的人感覺到我摸他。我是和喬爾・薩利納斯(Joel Salinas)視訊通話,這位哈佛醫學院出身的神經學家有一種罕見症狀,稱為「鏡像觸覺聯覺」(mirror-touch synaesthesia)。他看到別人的身體受到碰觸時,也會感受到自己的身體受到碰觸—— 或至少他的大腦會想像這份碰觸。

聯覺(synaesthesia)一詞源自希臘文的「共感」,意指 大腦同時處理不同感覺的現象。一種感覺輸入(例如視覺)的刺激會讓並未受刺激的感覺起作用 (例如觸覺)。有些聯覺案例是把字母和特定顏色連結起來,有些則會認為數字有人格特質和性 別,有些甚至會嚐到聲音的滋味。這種引人矚目的現象形形色色,而從紀錄來看,約有七十種不同的聯覺。

喬爾的鏡像觸覺聯覺是結合視覺與觸覺。如果他在街上看到有人在拍寶寶的頭,或者一對陌生人彼此擁抱,他也會沉浸於溫柔療癒的碰觸。但如果他看見針頭扎進某人的手臂皮膚,他也會感覺到短暫刺痛。因此我問,天下職業百百種,他為何選擇當醫師?

「問得好!我在申請醫學院時,並不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同。看見病人疼痛或被割開,通常是很難受的。其實我認為,能感受到病人的疼痛有助於同理,而有時感受到他們的疼痛還能給我細 膩的線索,提出診斷。但或許我沒辦法當創傷外科醫師!」

他輕輕笑了,我也跟著輕笑。我感覺到他和我的笑容彼此呼應,想起人總會無意識地模仿他人的表情或手勢,於是我領悟到,或許在某種程度上,人人都是鏡子。喬爾處於人類知覺的極端,或許也能告訴我們關於平凡疼痛經驗的事。

這次的聊天對象堪稱最接近我在漫畫書上看過的超強英雄,我深深著迷,繼續連珠砲似的提問。「你以前沒經歷過分娩,以後也永遠無法體驗,那麼你看見產婦分娩疼痛時,會發生什麼情況?」

他在申請醫學院時,並不知道自己和別人不同。看見病人疼痛或被割開,通常是很難受的。/123RF / Via  https://tw.123rf.com/

「確實詭異,」他告訴我,「但我的腹部的確有感覺。我得解決這個問題,畢竟我知道自己沒有經歷分娩。有時我在心中會後退一步,享受這種感覺的奇特之處。」

他解釋,如果他感受的疼痛越強烈,那麼疼痛者就和他越像。

「如果你在醫院看到有人去世會怎樣?」

喬爾說,他的確發現第一次看見自己的病人死亡時,反應和其他醫學生不同。他在《鏡像觸覺:聯覺者的回憶錄,以及大腦的祕密生活》(Mirror Touch: A Memoir of Synesthesia and the Secret Life of the Brain)這本書中生動談到這一點:「醫師持續壓胸時,我覺得背部被用力按在油氈地板上,癱軟的身體在每一次壓胸時屈服,胸部因為插管擠進的人工呼吸而膨脹,那是空洞、一點一點啜進的感覺。我快死了,但我沒有死。」 之後他衝進醫院廁所,在水槽嘔吐,又絕望地設法讓自己安心,確認自己沒死。

發展出人我界線的機制,是必要之舉。「這麼說吧,經過多年,我發現正念很有用,能避免在病人的疼痛中迷失。」有些有鏡像觸覺聯覺的人會變得足不出戶,唯有如此,才能不被他人的感覺淹沒。二○一五年,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臺的 podcast 節目《看不見的事》(Invisibilia)曾訪 問有鏡像觸覺聯覺的亞曼達。她家中沒有餐桌,因為她無法和別人一起用餐,否則會感覺到自己的喉嚨被迫嚥下別人嘴裡的每一口食物。 她家的百葉窗總是拉下,以免被來自他人的刺激淹 沒;光是看到他們,那些人的感官世界就會讓亞曼達難以負荷。要離開家,就必須應付危險。有 一天,她前往雜貨店,看見一個在公園玩耍的小男孩往後滑倒,撞到了頭。她憶起這件事,說自己正要跑過去協助他,「突然間,我眼前模糊⋯⋯我還沒到那個孩子身邊,就跪倒在地⋯⋯我頭好痛,幾乎是爬到他身邊。」

之後我問喬爾一個該問的問題:「你怎麼診斷或驗證鏡像觸覺聯覺?尖酸的人會想,是不是都是你編造出來的。」

「這倒是合理,因為要客觀衡量鏡像觸覺聯覺很難,除非你自己經歷過。那就像是衡量同理 心,且聯覺的光譜上有許多差異度。」

不過,喬爾確實做了最接近客觀驗證的事:他到倫敦大學學院傑米・沃德(Jamie Ward)與麥克・班尼西(Michael Banissy)這兩位研究人員的實驗室,接受許許多多檢測,包括「視觸覺一致性任務」,也就是在左右兩頰貼上拍打機(基本上是有連接著塑膠片的小針),與電腦連線。之後他會看一段影片,裡頭有個女子左臉或右臉頰被碰觸,或者兩邊的臉頰都被碰觸。每一次她的臉頰被拍打時,喬爾自己的臉頰也會被機器拍打。在每一次拍打之後,喬爾就要按下按鈕,說明自己真正受到拍打的是左頰、右頰或是雙頰。喬爾覺得很難分辨甚至無法分辨拍打是發生在女子臉上,或是真正拍打在自己的臉上:兩者都一樣真實。他的結果滿是錯誤:「這清楚顯示,你是個鏡像觸覺聯覺者」,實驗者告訴他。

喬爾的特質中最吸引我注意的是,他聲稱能感覺到他人的痛,因此給了他「超高同理心」。如果把同理心定義為有能力感受與理解他人的疼痛,那麼喬爾有這種能力似乎很合理,近期也有證據支持這一點。於倫敦評估喬爾的科學家沃德與班尼西,已研究鏡像觸覺聯覺者超過十年,在一項二○一八年的研究中,他們發現若透過某些衡量方式來看,這些人的同理心確實比一般人高。他們比較能辨識臉部的情緒表情,也對他人有較高的情緒反應度。

 

他特質中最吸引注意的是,聲稱能感覺到他人的痛,因此給了他「超高同理心」。/資料圖庫 / Via  life.tw

或許出人意料地,他們的「認知同理心」並未高於一般水準—— 所謂認知同理心,是指能透過他人的觀點來想像、設身處地為他人思考。但他們出眾的地方在於,可以讓人我之間的界線消失,建立更強烈且原始的 「情緒同理心」。他們把我最喜歡的同理心定義人格化,那是由美國教授與個人發展大師布芮尼 ‧ 布朗(Brené Brown)提出的:與他人感同身受。

在訪談喬爾的最後,我留下了兩個大問題。第一,是不是所有人或多數人都可能在某程度上,在潛意識中感覺到其他人的疼痛?第二,同理心是否源自於能感覺到他人的身體疼痛?但在 界定什麼是同理心之後,我們也需要定義什麼不是同理心,才能進一步討論。這不是肯定某人的疼痛—— 那是憐憫;也不是再進一步,對某人的疼痛感到悲傷—— 那是同情;想要紓解某人的疼痛是惻隱之心,理想上會帶來正向行動。

喬爾不完全是茫茫人海中的唯一異數。鏡像觸覺聯覺可能占了人口中的百分之二。 可能有遺傳成分:聯覺的體質似乎有家族性,但環境與發展變化(我們在這方面尚未完全理解)會決定聯覺會以何種型態表現。不過,令人好奇的是,聯覺可能在中風或截肢之後發生。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截肢者在看到別人被碰觸之時,會覺得幻肢有感覺。這很可能是因為,大腦觀察到碰觸與感覺到碰觸之間的連結有了改變。 雖然大部分的人顯然沒有聯覺,但只要稍微觀察一下,就 能明白疼痛會傳染。如果有人騎腳踏車摔倒、撞到堅硬路面,我們身體就會一縮。看見電影的暴力或酷刑場景,也會不自在地扭動身體。

我嘗試在 YouTube 做實驗,觀察這情況的運作。我只花了幾分鐘搜尋,就找到一部「反應視訊」(reaction video),也就是看到某些人在觀看好笑的、嚇人的或怪裡怪氣的影片時有何即時反應。我觀看了演員與YouTuber泰隆・馬格努斯(Tyrone Magnus)在看一段影片,片中有兩個女子坐在花園桌邊,展開激烈的腕力較勁。雖然兩人的腕力起初不相上下,但其中一名女子似乎動能增強,慢慢迫使對手緊繃的右臂往桌上倒。突然間,傳來可怕的斷裂聲,而謝天謝地,螢幕上兩人比腕力的畫面暫時斷線。但泰隆的畫面不是這樣,他一看到這位女子的右臂骨折就開始尖叫,露出扭曲的表情,立刻以左手支撐右手臂,並以掛著吊帶的保護姿勢護著,好像他自己手臂斷了。

 

鏡像觸覺聯覺可能占了人口中的百分之二,可能有遺傳成分。/資料圖庫 / Via  life.tw

多數時間、對多數人而言,這是很不舒服的情緒反應,雖然感覺和疼痛不完全一樣,但看到別人疼痛,自己就感受到疼痛的感覺與情緒要素,卻是很常見的情況。大量證據顯示,當我們看到別人經歷疼痛時,許多和直接感受疼痛有關的腦區也會活化。 泰隆看到手臂骨折時,不僅腦中的疼痛訊號活化,而且大腦設定右臂位置的區域也活化。這就是「神經共鳴」(neural resonance),基本上就是疼痛的鏡像反映。這種鏡像當然是真實且常見的現象,但過程是否由大腦中特定的「鏡像神經」細胞所導致,研究者仍激烈討論,也會讓我們進入迷人但終究微不足道的兔子洞。

我們可以在掃描儀中亮起的腦區重疊部分看出端倪,而在二○一五年,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團隊進一步證明了疼痛與同理心之間的關聯。 在這份卓越的研究中,他們先讓一百零二名參與者進入功能性磁振造影儀—— 以此類型的研究而言,參與者的人數相當多—— 並發現給予病人 止痛安慰劑能減少他們在實驗中承受的疼痛強度(手背電擊),而他們看見當天稍早遇見的人也 被電擊的畫面時,他們產生的疼痛同理心也會降低。

從功能性磁振造影來看,同理心與疼痛有關 的腦區也活動較少。如果這還不夠有趣,他們的第二步驟是重頭戲:他們給五十位參與者一種類 鴉片受體拮抗劑納曲酮(naltrexone),這樣不僅能抑制安慰劑的效果,讓參與者再度感覺到明顯的身體疼痛,且對於他人疼痛的同理心也恢復了。這項研究顯示,我們自己感到疼痛或看到他人 疼痛時,會發生很類似的情況。不妨看看這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團隊的用語。他們研究報告的標題就是:「對疼痛的同理心源自於自我疼痛。」

為剖析神經共鳴及其對同理心的意義,我們需要探索這在發育中的腦部是如何出現的。隨著孩童大腦發展,我們會開始看到孩童感受到他人疼痛的最早初步跡象。二○○八年,芝加哥大學 的團隊發現,七歲的孩子看見別人疼痛時,對疼痛知覺來說很關鍵的中腦導水管周圍灰質(periaqueductal grey,簡稱PAG)以及運動皮質會亮起。 因此,當七歲的孩子看見父親拿著鐵鎚敲釘子,卻不慎敲到拇指時,孩子會了解父親一定很痛,也會開始留意自己的拇指或手,或許會反射性地握拳,甚至自己也感到疼痛。疼痛從承受者轉移到觀察者,是同理心的原始構成要素,也是神經共鳴的首度出現。但是幼童的中腦導水管周圍灰質活化,尚不足以讓我們了解疼痛者的情緒與經歷,也不足以了解這種疼痛是否為有意承受。中腦導水管周圍灰質若和發育中的思考與決策中心前額葉皮質,及前扣帶迴皮質、杏仁核與腦島等情緒腦區一同活化,就會發生這種情況。

在孩童逐漸長大到進入青少年階段之前,多數孩童會發展出夠複雜的同理之感,不只會同情眼前經歷身體疼痛的人,也能感受到他人的情緒動盪。之後他們會發展出能力,對未曾見過的抽象群體有同理心:火車事故的罹難者、海嘯倖存者、獨裁政權下受壓迫的人民。發展出「感染」他人疼痛的能力,對健康的人際關係非常重要。有反社會特質的青少年(過去至今皆常被稱為「病態人格」)在看見他人承受身體疼痛時,情緒腦區不那麼有反應。有一項研究讓反社會人格的青少年進行功能性磁振造影掃描,同時給他們看身體部位受到疼痛刺激的畫面,例如手指被門夾到。 研究人員要他們想像這是他們自己的身體部位時,情緒腦區明顯活化,但如果告訴他們,這身體部位屬於別人時,則活化程度會明顯減少。值得注意的是,我們可以從反應減少的程度,預測其反社會特質的嚴重性。

有個特殊腦區對我們的同理心很重要,格外值得注意。前扣帶迴皮質是誤差預測器與衝突監測器:如果有事情和預期不符,它就會亮起——例如從某個結果得到的獎勵數量是在預期之外 (無論是太少或太多)。第五章提過,前扣帶迴皮質也是生理性、情緒性與社會性疼痛的偵測器 與評估器。這個腦區專注於我們的自身利益,從判斷我們是否得到應得的事物、是否遭到社會排 擠或經歷身體疼痛都包括在內。因此有趣的是,當我們對他人的疼痛感同身受時,幾乎總和前扣帶迴皮質有關。 二○一○年,南韓曾進行的一項研究或許多少能解釋這個現象,且未散發出人類利他主義的樂觀光芒。 研究人員發現,恐懼是可以學習的,只要看到其他人經歷身體疼痛, 就能制約我們去避免疼痛。重要的是,前扣帶迴皮質的活化在這種學習中具有關鍵作用,顯示這 過程中發生的不光只有觀看而已:觀察者需要能感受到疼痛。我們從自己的經驗中學會疼痛,但 從他人的疼痛中學習也有好處。我在想,我會懼高說不定能追溯回第一次觀看馬戲團表演,當時 我看見空中飛人失手,從說不定有十公尺高之處跌落到地面,現場工作人員以木門片充當擔架, 抬離痛苦掙扎的空中飛人;或者我對烹飪小心翼翼,是因為看見弟弟六歲時,漫不經心地把一條鯖魚扔進滾燙的油鍋,卻讓油飛濺到他的左手臂與額頭,導致三度灼傷,疼痛不堪。照護與看顧其他身處疼痛的人,固然是導致疼痛具有感染性質的理由,但大部分很可能得直接歸因於自我利益。我們甚至只要淺嚐他人疼痛的一小部分,就更可能會設法避免會導致痛苦的情況或刺激。在衡量證據後,史丹佛大學生物與神經學教授羅伯・薩波斯基(Robert Sapolsky)於二○一七年的著作《行為》(Behave)中,提綱挈領地結論道:「感受他人的疼痛,比光是知道他人身處疼痛有更好的學習效果。」

如果承受疼痛的人和喬爾・薩利納斯越相像,他的鏡像疼痛就越強。雖然我們大多數人對於 他人的疼痛敏感度不若喬爾那麼強,但證據顯示,這現象大家都一樣:我們會更容易同理行為與 外表與我們較為接近的人。如果疼痛者和我們類似,那麼疼痛傳遞路徑的情緒元素會更容易產生 同理之感。但如果對方和我們不同,大腦認知區(例如前額葉皮質)就得接下吃力不討好的工 作。簡言之,要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,得花更多力氣思考。不過,我們可以運用實際方式,為人 我都帶來好處。或許可以先簡單地承認我們都有隱含的偏見,之後再思考這些事實,這樣能訓練 前額葉皮質區,幫助我們在看到他人身處痛苦時也更感同身受。

在設法幫助他人之際,我們也會想減少大腦的必須工作量。越能受苦者產生連結,大腦要做的工作就越少,也越容易產生同理。國際性慈善機構已學到,最成功的捐款訴求未必是把焦點放在受災難影響的人數——無論是東非難民危機,或是遭到季風風暴肆虐的印度地區— 而是要描述受到影響的個人故事,這些故事是真實的,容易引起共鳴。德蕾莎修女曾說:「如果著眼於大眾,我永遠不會行動。若只看一個人,則義不容辭。」

《疼痛大解密:解開痛覺的假象與真相,我們為何會痛以及療癒疼痛的新科學》書封。 / Via  臉譜出版

本文節錄自臉譜出版《疼痛大解密:解開痛覺的假象與真相,我們為何會痛以及療癒疼痛的新科學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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